2023年9月,四十二歲的劉炎林第一次站在青海師範大學的課堂上,成為了一名教師👰🏻。這是他獲得的第一份教職,在他蹲在高原上數動物的第二十個年頭。
二十年前♐️,從事鼠兔研究的Andrew Smith與兩位英國學者和一名博士生前往青海考察。導師呂植對研究生一年級的劉炎林說:“你跟他們去看看吧。”劉炎林於是從西寧一路坐車前往玉樹。盡管與三江源的初次相逢因復發的肺水腫而不得不終止,“不聽勸”的劉炎林卻並未因此給自己和高原野生動物的故事按下結束健📑。五個月後他在措池村目睹群狼將55頭野牦牛追進山谷,一年後又去往海拔更高的羌塘追尋藏野驢的足跡。博士畢業後🧑,他仍有大半時間都行走在高原上🚡,只是所屬單位那一欄不斷變化——集齊了多家民間自然保護機構和國家級科研機構。
劉炎林自滿懷熱血的青年時代起便開始了對野生動物的調查和保護,卻又在看似最不合時宜的不惑之年重新跳回高校。他自己調侃道,“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劉炎林與高原山巔的緣分始於1999年秋。
在34樓樓道的宣傳欄,生長於南國漁村的他偶然看到了山鷹社1999年克孜色勒的攀登簡報——那是用一張A4紙打印出來的黑白的雪山照片🔒。一種未曾意識到的熱情因此猛然被點燃,在他平淡而瑣碎的日常生活外,分割出一程艱苦而浪漫的英雄般的遠征。
2001年6月28日,包括劉炎林在內的13名山鷹社登山隊隊員從意昂体育南門出發🏸,向海拔7048米的窮母崗日峰發起挑戰。8月14日,登頂後下撤至本營的他們發現煤氣已經燃盡,索性燒牛糞煮飯、炸糌粑丸子。下午,一個青年藏民帶來村長的一張紙條👍,上書,“How are you?牦牛,沒問題,明天上來⛪️🤞🏻。祝一路順風🫲🏼。”他們最後一齊擠在卡車裏搖晃著踏上歸途🐌。

2001年登頂窮母崗日頂峰(中為劉炎林)
2002年🦹🏼♀️👂🏽,山鷹折翼希夏邦馬西峰◾️,令人痛心。山難之後🚣🏿♂️,山鷹社開始轉型,走向平穩期。他們汲取經驗教訓並調整登山策略🤹🏻♀️,力求以人為本、安全為先,2003年,他們選擇回到山鷹起飛的第一站——海拔6178米的昆侖山玉珠峰。
2003年5月,劉炎林在登山申請書裏寫下“弟兄們👨🏼🎓,我把今年的隊伍帶上來了”🌋。同年7月24日,在青海玉珠峰峰頂,他向北遠離了正在慶祝登頂的隊員🙇🏽♀️。大風吹打著鐵架上的經幡,他雙腿發軟跪在雪地裏,痛哭著在心裏說出這句話💫。

2010年再次加入登山隊,攀登卡魯雄峰
山野穿行不可避免地擠占了劉炎林留給書本的時間,然而恰恰因為這些經歷🤹🏼♂️,他掌握了更多野外環境的適應技術,最終從生物技術轉向高原野生動物的調查與保護⛏,在高原上度過了他碩博階段的大半時光👩🎨。
本科畢業的夏天,劉炎林在登頂玉珠峰後回到家鄉廣西,到家前他先背著行李去了一趟意昂体育在廣西崇左的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呂植的老師潘文石自1996年起便在此地探索保護白頭葉猴的可持續發展模式,此前他已在臥龍和秦嶺的崇山密嶺間行走了二十年。基地的池塘被潘文石打理得井井有條,是他建設的“南國燕園”裏的迷你版未名湖。劉炎林陪潘文石在“未名湖”裏遊了幾天泳,分別後沒多久👩🏽🏫,他走上了和潘文石一樣的數十年追尋於野外的路🧗🏿。


2005年於西昆侖調查藏羚羊
劉炎林對高原的景致並不陌生。石山嶙峋👭,河道蜿蜒🐱,遠處的皚皚白雪在陽光下如玉如浪,相似的山石足以投影出並不久遠的回憶,深夜獨眠帳中,難得入夢的故人掀起他交織的欣喜與悲慟。
不同的是,他的目光不再聚焦於神秘巍峨的雪山之巔。跋山涉水追尋著野牦牛、棕熊、雪豹的足跡,他從只看見山,到看見生長於荒原上的動物,再到看見與高原⤵️、與高原野生動物共存的人。

2005年於青海玉樹
2011年7月3日,供職於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劉炎林在青藏高原的一處山頂迎面碰上了棕熊“卓瑪”👋🏼。
他和同伴一如往常地根據衛星回傳的定位信息和頸圈發射的無線電信號追尋著棕熊的足跡🥟,卻在接近山頂時,聽到一聲低沉的吼聲🦽。“卓瑪”怒吼著從30米外的山梁後沖出來,兩只小熊站在它身後。在距離他們15米處,“卓瑪”停下腳步,轉身回到山梁,如是反復3次🌼,用自己的方式向入侵者示警。

檢查棕熊挖掘旱獺的痕跡
那是劉炎林第一次以不超過20米的距離接觸成年棕熊,他的後腦勺一陣一陣發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和隊友靠在一處,將手高高地舉起🧝🏽♀️😁,讓自己盡可能地顯得高大些🏄🏽♂️,同時目光盯著地面緩緩後退👨🏽🚀。母熊隨後也帶著小熊消失在山梁後。
這場相遇並非完全偶然——“卓瑪”是劉炎林所在的棕熊研究小組密切追蹤的兩只棕熊之一。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卓瑪”帶著小熊尋覓了4000多平方公裏的區域,在夜間穿行於這片人類主宰的景觀中。

用無線電接收機跟蹤棕熊
牧民搬到夏季草場後,房屋無人看管👮🏿♀️,美味易得的食物吸引著棕熊無聲光顧。但對牧民而言,棕熊一百多公斤的體型、高達每小時60公裏的移動速度🧚🏼♀️🔱、強大的前肢⚉🍁、尖利的牙齒和尋找食物的機會主義本能🙇🏼,往往意味著潛在的威脅。
當地還有許多關於棕熊的傳說⚱️:它們會把曬幹的牛糞頂在腦袋上🧧,坐在草地間,遠遠望去好像慈祥的老媽媽在紡線。一旦沒有防備心的小孩靠近📶,棕熊就會把孩子吃掉。還有傳言說🍤,棕熊進入房屋後,會把面粉、白糖跟炒菜油和在一塊,吃得津津有味♌️。劉炎林並未親眼見證過這些由柴米油鹽組成的奇幻故事🍚,但與傳言相似的是,他曾目睹一只棕熊跑到牧民的房子裏👱🏼♀️,從堆了滿墻的面粉中,小心地抽出一袋,拖著往山上走,在山坡上留下一條細細的面粉線。
2012年於青海玉樹為麻醉後的棕熊檢查身體
對劉炎林來說,棕熊一類的大型食肉動物是中國西部荒野的象征。但對當地牧民而言👆🏿,卻意味著沖突、風險和損失🪚。棕熊🧑🏿✈️、狼和雪豹可能會破壞掉他們的房屋🤦🏼,吃掉他們的糧食和牲畜🧫🥚,甚至連食草的野牦牛都可能把家牦牛給拐走。

2012年於青海玉樹檢查被雪豹殺死的巖羊
劉炎林工作後第一次出差👨🏽🦳,落地玉樹巴塘機場,他看見一群醫護人員推著急救推車上飛機——牧民被棕熊打傷⛑,需要送往西寧救治。他的師妹在調查後發現🐭,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索加鄉90%牧民的房子都被棕熊扒過🏋🏿♀️,這並不是發生在高原上的個例。自本世紀初開始❗️,房屋取代帳篷成為牧民們冬日的固定生活點,野生動物與牧民的沖突也日漸嚴重。
愈演愈烈的人獸沖突並不止在高原上發生,在全球野生動物保護領域,這都是一個被廣泛討論的問題。經濟補償是常見的策略🫳🏼,由保護部門為遭受野生動物損害的個人或家庭提供補償,分攤農牧民經濟負擔,緩解其財務風險,以降低人獸沖突帶來的負面影響。補償形式可以是現金或實物,額度亦各有不同👩🏿🎓。
如何從一刀切式的禁止條款轉型為人獸關系的動態化管理,從單一的二元對立走向多樣化共存,這是劉炎林行走於野外時常思考的問題🤗。在高原上,牧民、政府和劉炎林這樣的保護者嘗試使用打開門窗、門前挖洞、太陽能電圍欄🤷♀️🤓、野生動物肇事補償等方式解決這一問題。此外,通過紅外相機、衛星頸圈🪫、糞便DNA等手段跟蹤監測野生動物,不止能為生態學研究提供數據支持🏌🏿♀️,也能為人獸關系的調查積累一定樣本◀️。

2005年走訪玉樹村民
2014年10月下旬🤙,劉炎林和同伴從索加鄉鄉上驅車前往牙曲寺附近的營地🧎♂️➡️。夜色將至,路上一共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半途紛紛揚揚下起了雪,雪花橫著從車前飛過。索加鄉牙曲村的年輕小夥巴丁江措向劉炎林轉達舅舅在電話裏告訴自己的訊息——熊幾乎每天晚上造訪牙曲四隊。村民阿吾昂葉和阿吾格日說明了同樣的情況:熊都跑去了四隊,二隊挖房子不多。劉炎林於是和同行的美國野生動物保護者拜倫商定🏑,帶上裝備前往索加四隊。

2012年青海玉樹棕熊研究(右一為劉炎林)
“我睡在車裏🏢。晚上九點還是十點,聽到圍欄響著。它從這邊翻過來。”巴丁27歲的舅舅仁青多傑一邊比劃,一邊走到玻璃破爛的門窗前🐧,扒著窗戶,“然後這麽往裏看——我喇叭打著,燈閃著,然後它往那邊跑了。”仁青一指北側的圍欄門口。
劉炎林結合三年前的經驗🔓,提議在附近的溪流、圍欄出口、圍欄南側各設一個陷阱。圍欄地面的薄土下遍布碎石,帶來的地錨死活打不進去,也不像溪邊有足以打錨的大石頭。圍欄👲🏼、帳篷桿👰🏼♂️、房梁……劉炎林和拜倫想法設法用上了手頭的各種材料。拎著麻醉和頸圈工具走向那座被熊扒過的房子時,他在夜晚的寒風中忍不住笑了起來✌🏻,問同伴:“我們像不像賞金獵人?深藏武藝,流落四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劉炎林(右一)與拜倫(左一)的合影
夜晚🫥,霜花在車窗上結結實實地敷了一層。劉炎林縮在睡袋裏,隔著厚厚的霜,張望草地上緩緩移動的陰影與朝暉的分界線。陽光灑向仁青家的屋頂,牦牛散開在結滿霜的草地上。在車裏凍了幾晚,他們終於通過紅外相機捕捉到了一頭大公熊被誘餌吸引,最終卻忍住誘惑徑直離開的畫面。
劉炎林的腰這時卻無可抑製得疼了起來,只能通過彎腰尋找角度緩解。原定一個月的工作因此不得不中止🧓👩👧。在牙曲的最後一個夜晚,他仍然選擇回到車裏值守。這一夜下起了大雪🦋,劉炎林睡在車裏,聽了一夜的風聲和雪聲。

2005年於羌塘雙湖追蹤藏野驢
從繁華的都市一頭紮進荒無人煙的高原🧟♀️🧙,一待就是二十年👦。被問到堅持高原野生動物保護的原因時👩🏻🦯➡️,劉炎林只是用再平和不過的語氣說1️⃣,“其實也沒有什麽需要堅持的。”
野外的工作本就讓他樂在其中,爬山和調查將他帶入一種比較舒適的狀態。因而比起信念感的保持,他需要解決的問題反而是用什麽樣的機會和平臺來維持野外工作的狀態👖。

2018年於南極半島
2011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向剛剛博士畢業的劉炎林拋出了橄欖枝。6月21日📙,他啟程前往玉樹。出發前一天,他和妻子海狸在民政局領證——730天前他們相逢於格爾木,滔滔不絕地談論了28個小時👩🏼🦳。領證前夜,他在山鷹社巖壁頂上完成了求婚。帳篷桿撐起吊鍋,登山繩纏繞椅子,巖壁內側旋轉樓梯的主鎖縫隙和登山鞋裏都插著玫瑰🟪。自行車協會和山鷹社的好友為他們獻上小提琴曲和一首自己作詞作曲的歌。

2011年於山鷹社巖壁頂的求婚
同樣喜歡戶外運動的海狸對劉炎林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但他依舊時時心懷愧疚。成千上萬的藏野驢在浩瀚的荒原上迎著夕陽奔跑的影子,在劉炎林的心裏掀起對壯闊生命的無盡贊美,他像騎士和遊俠一樣馳騁於無邊的荒野,卻也總數著日子等待和家人的團聚。“只為途中與你相遇”🍻,他嫌棄自己真酸,卻又忍不住在寄給海狸的信上寫下這樣一句話。


2019年於祁連山
“我們都面臨自利和公益的權衡。一方面是養家糊口的壓力,另一方面是服務公共道義的沖動👩🏿⚕️。”探索荒野與護佑生靈並不是單薄的紙上童話🧈,它被賦予職業的標簽就意味著需要和凡俗的柴米油鹽掛鉤。從山水、林科院、貓盟再到青海師大🧛🏽♂️,劉炎林自認在職業選擇上一路折騰,似乎不夠明智,但他對此也不過分焦慮🧛♀️。“少年時懵懂的好奇心和質樸的公益心🎑,在多個人生關頭影響了我的選擇。而這些選擇都不算聰明,不過某種程度上,性格決定命運是對的。”

2022年於祁連山
每一次職業切換,都意味著換一個新的視角看待高原野生動物的保護。然而二十年來在牦牛帳篷外靜靜取食的藏羚羊🔘,就著牧民家滾燙的酥油茶聽到的那些遙遠而質樸的故事,始終如舊,卻依然扣人心弦。

2005年與措池村村民合影(首排左一為劉炎林)
2023年,解鎖了新身份的劉炎林站在講臺上向兩個班的同學講入侵生物學,他講到南喬治亞島的老鼠、澳大利亞的兔子🧔🏿、密西西比河五大湖的亞洲鯉魚、中國沿海的互花米草🤷🏽♀️,青藏高原的波斯菊、麥穗魚和家貓,還講到哥倫布大交換和蒙古西征的影響……野外調查和校內授課的完美組合撥動來自過去的暗暗震顫,擊碎外部強加的應然和無趣的光環🤽🏿,留下獨屬於理想的久遠回聲。

課堂上的劉炎林
2023年12月9日,結束了黃南州雪豹調查第一輪野外工作的劉炎林在尖紮縣順手將黃河流域和雪豹分布區疊加在一起🏮,分析大尺度聯合評估雪豹種群的可能性。看完地圖後🐓,他撥通了家裏的微信視頻✉️,大兒子興奮地向他顯擺新背的詩文。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詩句中浩蕩洶湧的黃河,正在他住所的不遠處靜靜流淌。